紅星新聞記者│李毅達(dá)
編輯│楊珒 責(zé)編│李彬彬
12月2日,一個普通的周一,張海超看到了老高在凌晨5點53分發(fā)出的朋友圈:“親朋好友,永別了,虧了家人的關(guān)心,再不煩你們了,再不受罪了,如有來世再報恩吧! 當(dāng)時張海超正趕著去開早上的第一班公交車,沒多想,評論了一句“天冷了,多保重”。但他再也沒等到老高的回復(fù)。
張海超是塵肺病患者中的“名人”。作為新聞中“開胸驗肺第一人”,他多年來一直走訪塵肺病友,給他們提供幫助。老高是他認(rèn)識多年的病友,早年間在家附近山里采石,得上了塵肺病三期,常年臥床,連睡覺都只能坐著睡。
在得病的第11個年頭,63歲的老高堅持不住了,自己拔掉了賴以呼吸的氧氣管,屏蔽了所有家人,發(fā)出了人生中最后一條朋友圈。對家人來說,這種離去的方式讓他們難以接受,但這么多年看著老高,又覺得他實在是受罪。
老高走了之后,家屬把他留下的一大兜子藥、三臺制氧機和一個呼吸機整理了出來,一個一個地擦洗干凈,拜托張海超捐給其他有需要的塵肺病人。雖然家里條件稱得上困苦,但他們?nèi)匀幌M堰@近萬元的“遺物”送出去——一如老高生前,總是用僅有的精力在病友群里鼓勵著、幫助著別人。
老高(右)生前,張海超來家里探望他
01
屏蔽了家人的“遺言”
老高住在登封市唐莊鎮(zhèn)的一個村子里,家緊鄰著省道,背后就是蒼茫的大山。
他家的屋子在村里還算不錯,三十幾年前建成的二層小樓。院墻處還留著老高自己刻下的對聯(lián),但時間久了,字跡變得斑駁,難以認(rèn)清。不算大的院子里,堆放著些許雜物,角落有磚砌成的雞棚,到了中午,陽光會灑進(jìn)院子。
12月8日,老高的“頭七”剛過,家人們圍坐在院子里烤火,等著張海超上門取要捐走的東西。老高的兒子高偉身形瘦小,頭發(fā)凌亂,很少說話,只是不停地用火鉗把玉米芯填到火盆里,時不時伸出手在火上烤一烤。
老高用過的呼吸機和制氧機,家屬希望捐給有需要的人
那天上午,高偉接到了鄰居的電話,說老高情況不太好,讓他趕快回家。這些年,在鄭州打工的他經(jīng)常會接到類似的電話,有時候單程近百公里的路一周要往返兩三次。他對父親的病情比較了解,這次也沒當(dāng)回事,只覺得天氣冷了,可能感冒了,但半路,母親打來電話,說老高自己拔了管。
老高的妻子羅巧也沒能見到丈夫最后一面。當(dāng)天清晨5點過,她把飯弄好,放到了老高的桌子前,就急忙出門去廠子上班。不到半個小時,她接到鄰居的電話,說老高不行了。等回到家里,羅巧發(fā)現(xiàn)老高吃完了早飯,上完了廁所,摘下自己的氧氣面罩,拔下的制氧機的管子在床上,人已經(jīng)沒了呼吸。
他們都沒看到那條朋友圈,還是兒媳婦拿到老高的手機,才看見了那句“遺言”,也發(fā)現(xiàn)他特意屏蔽了所有的親人。后來他們還發(fā)現(xiàn),老高在家族群里留下話,希望自己的后事不要搞排場,一切從簡。
家人們其實沒法接受他以這種方式離開,沒見到最后一面,也沒留下什么話,甚至倉促到連壽衣都沒準(zhǔn)備好。
高偉回到家之后情緒崩潰,號啕大哭了很久。他說自己原本以為父親只要有呼吸機和制氧機,至少還能再活個幾年,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突然。
02
查出塵肺病11年
在家人的記憶中,患上塵肺病之前的老高,勤勞肯吃苦,對老婆和子女都很好。他是彼時村里少有的文化人,上過高中,喜歡寫詩,也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。村里有紅白喜事,都要請他去寫字。
家里靠著大山,早年間,老高和很多村里人一樣,去山里幫人開采石頭。在那個年代,人們并不知道什么是塵肺病,也不知道這個疾病有多可怕,只知道干這個能賺錢,能給家里蓋新樓,自然也就不會在意臟亂的工作環(huán)境,更別提有意識的防護(hù)。
在老高確診塵肺病后,村里陸陸續(xù)續(xù)又有五六個人也確診了,病情的輕重程度不同,有人還能下地干活,但也有人早早離世,其中就包括老高的弟弟。
2013年,老高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,喘不過來氣。去鄭州檢查之后,確診了塵肺病三期。但為了生計,老高又去高速公路上干了幾年,直到實在干不動才回了家。
之后的幾年,他的生活被塵肺病侵蝕地更加厲害,先是還能下地做一些簡單的農(nóng)活,接著就只能在家里做做家務(wù),再之后是一次危險的氣胸,在醫(yī)院住了半年,其間還在ICU里躺過幾天,“險些沒能活過來”。出院之后,老高幾乎離不開儀器了,也幾乎沒法再下床了。
去年,張海超到家里看望老高,他說那次老高已經(jīng)很瘦了,腿瘦成了桿,胸腔塌陷嚴(yán)重,體重只剩下70多斤,而且時刻都要戴著氧氣罩。說話時為了讓別人聽清,要把面罩拿下來,緊趕慢趕地說出幾個字,再扣上面罩深呼吸幾下,有時說一句話,要重復(fù)好幾次。
03
被困在床上的最后4年
老高的臥室是一間只有幾平方米的小屋子。屋子挑高很高,白天的時候陽光會透過一扇小窗戶灑進(jìn)來。屋子左邊是一個煤爐和一張小桌子,桌子上有一個按鈴,一按動屋外的鈴聲就會響起。緊挨著桌子有一張小床,老高就睡在上面。
老高此前住的屋子,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被清空
老高走了之后,原本堆滿了藥和雜物的桌面被清理的很干凈,呼吸機和床也被撤走了,如今就只剩下桌子上的一張遺像和一個放在墻角的氧氣罐。
生命最后的4年,老高被塵肺病困在了那張床上。他的肺部幾乎失去了自主擴張的能力,呼吸時刻都需要機器來維持。他的日常生活變成了靠在床上,在手機上和病友聊聊天,看看新聞,刷刷視頻。
那時老高常說自己太受罪了,受不了了。羅巧看著他,也覺得如此。最后那幾年,老高的病情嚴(yán)重到連睡覺都不能平躺下,只能弓著背,靠在床頭,偶爾換個姿勢,把腿伸到床下,伸展一下。
羅巧回憶,就算戴著儀器,老高的呼吸也不能做到很順暢,有痰不能咳嗽,只能趴在床邊,盡力把痰滴下來!俺燥堃矝]法正常吃,吃兩口就得趕快帶上呼吸機?粗陀X得他太受罪了。但是我也沒辦法替他(受罪)。”
經(jīng)濟的壓力也壓在老高一家人身上。病友們常說,塵肺病是窮人才會得的富貴病,得病的人會胸悶、喘不上氣,直到完全喪失勞動能力。這種疾病不可逆轉(zhuǎn)也沒法治愈,只能靠著治療來提高生活的質(zhì)量,而治療則需要大量的金錢。
2024年4月25日,國家衛(wèi)生健康委在新聞發(fā)布會上介紹,塵肺病是我國報告數(shù)量最多的一種職業(yè)病,約占全部報告職業(yè)病總數(shù)的90%。國家衛(wèi)生健康委職業(yè)健康司副司長、一級巡視員王建冬介紹,塵肺病病人多數(shù)是農(nóng)民工,不少農(nóng)民工曾經(jīng)在多個存在粉塵危害的用人單位工作過,與用人單位的勞動關(guān)系難以確認(rèn),有些用人單位可能早已不存在,也就無法提供職業(yè)病診斷必要的證據(jù)材料,最終可能導(dǎo)致無法診斷為職業(yè)性塵肺病,也就無法享受職業(yè)病的相關(guān)待遇。
老高也是如此,沒簽過任何勞動合同,也沒有固定的老板,找不到任何證據(jù)來佐證自己的職業(yè)病,也因此得不到任何賠償。
針對無法明確責(zé)任主體的塵肺病患者救助問題,近年來,國家積極開展防止因病返貧監(jiān)測,將塵肺病納入30種監(jiān)測大病專項救治病種,保持相關(guān)救治政策的連續(xù)性和穩(wěn)定性。目前納入監(jiān)測范圍的因塵肺所致脫貧不穩(wěn)定戶、邊緣易致貧戶、突發(fā)嚴(yán)重困難戶“三類戶”的救治率達(dá)99%以上。
老高雖然不符合上述“三類戶”,但住院看病的花費也有部分得到了報銷。他在定點醫(yī)院辦理了慢性疾病卡,平時購買的藥物也會有部分報銷額度,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經(jīng)濟上的壓力。
04
生與死的糾結(jié)
老高選擇的離去方式,是羅巧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。在她看來,老高是“最怕死”的人。而且今年開始,老高似乎對吃重新有了欲望,“他以前很少想吃飯,今年總是叫我給他帶雞腿、面包之類的東西回來!
老高的兒女在鄭州打工,承擔(dān)了老高絕大部分的花銷。也因為如此,老高時常覺得自己拖累了孩子們。羅巧說,因為老高,孩子們幾乎沒法把心思完全放在賺錢上,三天兩頭都要回老家看他。但孩子們不這么想,只要人還在,對他們來說,就是最大的安慰。
雖然之前老高也說過活不下去、覺得自己拖累了子女之類的話,但羅巧并沒有放在心上——自己每天凌晨去廠里打工,回來還要照料丈夫,生活的重?fù)?dān)讓她沒有心思去想那么多。
對于老高精神上的異樣,兒媳事后回想,覺得確實有跡可循:公公總是在害怕一些事情的發(fā)生,比如呼吸機損壞或者是停電,她覺得公公陷入了焦慮,但這種情緒似乎可以被歸結(jié)于實際的生活境地,“因為他這些年完全靠儀器(活著),4年多沒出過門,連院子里都沒去過,睡都是坐著睡。”
老高時常會讓家人們給他買藥,各類藥物裝了滿滿一大袋子,大部分都沒開封過。
老高留下的藥,家屬希望捐給有需要的人
他總是擔(dān)心制氧機出現(xiàn)問題,在家里準(zhǔn)備了多臺以防萬一,甚至在他走之前的那個周五,家人才花了3000多元為他買來一臺新的制氧機。他害怕停電,讓孩子準(zhǔn)備了一大罐氧氣,還買來發(fā)電機,預(yù)備了能用上幾天的汽油。
張海超對老高作出的選擇也很詫異。認(rèn)識老高這么多年來,他幫老高向“大愛清塵”基金會申請過兩臺制氧機,也幫他轉(zhuǎn)贈過一些好心人的捐款。他覺得老高是塵肺病人中很特殊的存在,讀過高中,會寫詩和毛筆字,很有文采。
得知老高去世的消息后,張海超建立的病友群里有不少人紀(jì)念他,“他生病這幾年來一直學(xué)習(xí)知識,也教會了我們許多,咋就走了呢?”“確實無法接受,總是那么不遺余力地幫助別人,還是十分敬佩他。”“他善良,樂于助人,經(jīng)常為大家答疑解惑,是群里少有的知識淵博型人才。”
老高在群里普及知識
老高在群里的昵稱是“一方春”,很活躍,網(wǎng)絡(luò)世界中的他仿佛逃脫了那張床和呼吸機的束縛,活得更加暢快。
大部分時候,他會發(fā)一些和塵肺病相關(guān)的知識,回答病友提出的疑問,甚至?xí)膭畈∮炎屗麄兎e極面對生活。當(dāng)然偶爾也會發(fā)一些生活中的牢騷,比如“羨慕你們,唉,我太孤憐”“我嘛,聽天由命吧,奈何呀”……
從2017年開始,老高在朋友圈發(fā)布了上百首自己寫的古體詩。起初那幾年,詩歌內(nèi)容還比較輕快,但到了2023年,老高的心情似乎越來越差了,寫出的詩歌也是諸如“含淚問蒼天”“倚床恨”“病”“氧命之傷”一類,詩句讀起來凄涼又痛苦。
老高寫的古體詩
05
害怕被“拋棄”的塵肺病人
對于塵肺病,國家近些年的政策不斷向好,民間基金會也在一直做救助方面的努力,包括醫(yī)療救助、捐贈制氧機和對塵肺病人的子女助學(xué)等等。
這些年來,張海超接觸過數(shù)百名塵肺病患者,見過了形形色色的家庭。在他看來,塵肺病人除了要承受病痛給身體帶來的折磨,也要承受很多精神上的壓力,因此,關(guān)注他們的心理健康,多陪伴他們就顯得十分重要。
“比如說像老高這種,他自己在家,兒女在外地工作,然后愛人一早就出去了,晚上回來做完飯又該休息了,基本上一天都自己待著。他朋友圈都是比較凄涼的那種。是可以體會到他心里那種一方面是孤獨,一方面也想有人來在陪伴他!
張海超說,塵肺病人的精神壓力一方面來自對于病情的恐懼;另一方面,他們也有一種被拋棄的恐懼,害怕被社會和家庭拋棄。
塵肺病人得病后很多都會喪失勞動能力,還有一部分有勞動能力的,但是也幾乎沒有單位愿意聘用。與之相對的是,他們每個月都要花很多錢來買藥。一旦出現(xiàn)并發(fā)癥需要住院,那費用就更多了。
隨著時間的推移,“成了家庭累贅,拖累家人”的情緒就越來越明顯!皶r間長了,就會有這種心理,特別是當(dāng)塵肺病人喪失勞動能力以后,又不能自由地活動,就像老高這樣,一個人一直在家待著,就更容易開始胡思亂想,更容易鉆牛角尖!
張海超建了很多病友群,也是為了給他們提供一個場所,讓大家可以在里面聊聊天、說一些與病情無關(guān)的事情,分散一下注意力。
在他的社交賬號中,有很多塵肺病人的評論,他們說著自己的困境和病痛。點進(jìn)賬號中,不少人習(xí)慣時不時發(fā)些視頻來記錄自己的病情,但很多都在某一天戛然而止;或者在最新的一條中,寫著這個人已經(jīng)離開的消息。
(為保護(hù)受訪者隱私,高偉與羅巧為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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