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自己辦葬禮，是件湊巧的事兒。
2月27日，84歲的張老漢等了一個禮拜的棺材到了。他瞅著這口花了自己五千塊錢的“房子”，開始只是想躺進(jìn)去體驗體驗，結(jié)果在大家鼓動下，就在村里遛了一圈。
沒承想，葬禮變成了“慶典”。本村的和鄰村的村民，都趕來看了熱鬧。有人覺得稀奇：“我昨天還見張老漢，咋能死了呢？”看到張老漢從棺材板上坐起來招了招手，嚇了一跳又哈哈大笑。這一幕被村民拍下，“熱鬧”也從村子延伸到了互聯(lián)網(wǎng)世界。
張老漢覺得“威風(fēng)”極了。在安徽亳州渦陽縣趙屯村，他跟著村子一塊兒“老掉”。5個兒女在外打工，平日，張老漢獨居在大兒子的瓦房里，一年到頭沒個說話的人，“孤獨�！彼幸簧砻。タh醫(yī)院看病，得央著鄰居騎三輪載他——鄰居也六七十歲了，老人照顧更老的人，是沒了年輕人的村子摸索出的經(jīng)驗。
舉行自己的葬禮，也是在設(shè)想自己該如何死亡。從前，張老漢期盼自己能有一場熱鬧的葬禮、有一口好棺材、死后能有一塊墓碑。如今，愿望實現(xiàn)了三分之二。葬禮過后，打工的兒子和女兒都來了電話：“你辦葬禮高興嗎？”“高興�！睆埨蠞h回答他們，“我從來都沒有這么高興，連結(jié)婚都比不上�！�
“葬禮”現(xiàn)場。視頻截圖
以下是張老漢的口述：
“前所未有的熱鬧”
在我們這兒，棺材叫做“貨”。貨是需要買的，我們村都買的木頭貨。上一次，我有個鄰居死了，我看見他用的石頭貨。石頭貨比較緊固，價格還便宜，我當(dāng)時就形成這種夢想，愿意買這種棺材。
買這種石頭貨，要等一個禮拜的時間。27日那天上午，我的棺材到了。我一看，這邊雕龍，那邊雕鳳，里面鋪著黃色的絨布，這口棺材我花了五千塊錢，比我鄰居的好看，還比他便宜。
我想躺進(jìn)去體驗體驗，也想讓大家都知道我買了石頭棺材。卸貨的時候，圍了許多村民，有個村民就說，你要讓大家都知道，就得穿街過，還得敲個響，意思就是敲鑼打鼓地在村子繞一圈。這時候大家琢磨，咱就舉行一個活人的葬禮。我就說好。
我就去壽衣店買了壽衣，再去請了吹嗩吶的，付了700塊錢。然后大家把我抬到棺材上面，用幾條布把我固定好，擱街上游了一圈。
出街的時候，前面是鳴鑼開炮，后面是一串自己跟上來的“觀眾”，非常威風(fēng)。本村的、隔壁村的都過來看，有我認(rèn)識的，有不認(rèn)識的。我聽到有人說，“我昨天還見張老漢，張老漢還高高興興在大街上逛，咋能死了呢？”等我坐起向大家一招手，“原來還活著呢！”他們高興得很。
坐在棺材板上，我就想我真正的葬禮也跟這一模一樣，除了一點：后面跟著的不是“觀眾”，而是我的兒子女兒、孫子孫女、朋友親戚，要比這還氣派。
村民開著車為張老漢“送葬”。圖源視頻截圖
游街游了一小時，我看到的多是老人。我們村有三千多口人，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，沒人愿意留在村里。除了每年搭臺唱戲的時候，村子里從來沒這么熱鬧。他們聽?wèi)蛞猜犇伭耍@次這么高興，估計也是看個新鮮花樣，沒把這當(dāng)作不吉利的事，畢竟我還活蹦亂跳的。
他們知道我張老漢一個人住，都跟我說，“你要是不愿意在家，你就到我屋里來說說話�！�
中午，我又?jǐn)[了兩桌席，請了卸貨的18個人吃飯。原本我該給他們一人20元，他們不要我的錢，把這360元拿來買了我葬禮的鞭炮。這次“葬禮”，說是說花了一萬多塊，其實都是借的，買壽衣的錢欠著、飯店吃飯的錢也欠著。為了這場葬禮，我欠了幾千塊外債。
那天晚上，我的兒子和女兒來了電話，他們問我：“你辦葬禮高興嗎？”
“高興哩。”我說。
我從來都沒有這么高興，連結(jié)婚都比不上。辦完葬禮回家，我喝一口茶都是特殊的味道。
“沒個說話的人”
我今年84歲，有5個兒子，現(xiàn)在剩4個，還有一個小女兒，他們都在青海打零工。那地方可遠(yuǎn)，他們讓我過去，我說不去，那兒海拔高，我缺氧。
他們?nèi)俗吡�，房子由我住，現(xiàn)在我一個人住在大兒子的瓦房里。
我有2畝多的地，種小麥、玉米和黃豆。我每個月領(lǐng)低保370元，胃不太好，在家里就吃紅薯飯，得閑了，就花個兩三塊錢喝一碗稀飯，吃一根油條，吃個包子，大多數(shù)時候都在屋里待著。
自己一個人住，我得注意自己的身體，每次去縣醫(yī)院檢查，就找鄰居騎三輪帶我去。他們也不小，六七十歲了，村里都這樣，都是老人和老人擱屋里頭說話。
我在趙屯村算是待了一輩子。以前，村子分三個生產(chǎn)大隊，趙東、趙西、趙北，現(xiàn)在合成了一個村。我還是個娃娃的時候，村里還都是茅草屋子，雖然窮，但熱鬧。村里年輕人都不擱外頭打工，哪家結(jié)婚了，哪家生孩子了，擺上七八桌酒席，還有跳舞、玩打圈套環(huán)的，到了晚上還吵吵鬧鬧的。
那時候，把6個孩子拉扯大，你只能靠勤勞。在外面掙的每一分錢，都留著給女人和孩子花。養(yǎng)孩子就跟種莊稼一樣，看著他好好上學(xué)、好好讀書，一天天就長大了。
孩子長大，我也就老了。媳婦因為糖尿病引發(fā)了偏癱，在床上躺了十多年，我也給她洗手洗腳、給她喂飯喝水，照顧了十多年。雖然辛苦，但每天我們都說話，聊聊家常事。媳婦走了之后，我沒了說話的人，就等著兒子女兒打工回家過年。
他們也不是每年都回來。今年，他們臘月二十五就回來了。因為疫情，有些孫子我都三年沒見了，長大了不少。正月十二，我把他們送走，心里發(fā)慌了一陣。但過了一陣也就好了，他們下一年還會再回來，我好歹有個盼頭。
這幾年，農(nóng)村變化大，大家都建了三四層的房子，但村子里還是些一樣的人，只不過都老掉了，村子也變安靜了。我們村的老人除了帶孫子孫女，就是打麻將。家家戶戶都有點煩心事，最熱鬧的就是每天下午2點到5點，我們這些老人聚在一起，談?wù)勑�、談�(wù)勄f稼、談?wù)劶沂�，那是最痛快的時候。
“體會下死的感覺”
三年前，我媳婦走了，一年多前我三兒子又走了，我就有了個念頭，該準(zhǔn)備棺材了。
我有5個兒子，4個都是十多年前就出門打工了。只有三兒子，他最聽話，跟我們一塊兒住，他一輩子沒結(jié)婚，他說“結(jié)了婚就疼不了媽了”，我和媳婦都指望他養(yǎng)老送終。
沒想到是我給他送終。一年多前，我三兒子得了肺癌，就這么去世了。他年紀(jì)輕，才55歲，我心里痛死了，跟不活了差不多，有一個月的時間，睡也睡不著覺。這次我活著，我也體會一下死的感覺。我也看明白了，死就是睡過去了，不會開心也不會難過，所以人活著的時候，高興一次算一次。
人活著的時候買的棺材，我們叫“喜棺”。五六年前，我檢查出了高血壓、高血糖、高血脂，之后得了糖尿病、冠心病、腦梗，一身毛病，說不準(zhǔn)啥時候也走了。我就琢磨準(zhǔn)備一個，省得到時候再買。
這兩年，我覺得很“孤獨”，尤其是早上醒來的時候，感覺心里面怦怦亂跳，血液不暢通，難受，害怕自己死了也沒人知道。
我媳婦死的時候，跟我說心里不得勁，得緩一會兒。我就把她抱在懷里，摸摸她的手，發(fā)涼，再摸摸她的腳，我說壞了壞了，趕緊把她送到醫(yī)院去，最后也沒搶救過來。
穿著壽衣的張老漢。圖源視頻截圖
給人辦葬禮，是活人要向死人說再見了。我們村的葬禮有很多講究，首先人不能埋得太早，要擱七天，或者三七，才能下葬，是對老人尊敬；兒子呢，還要一路撒紙錢，這叫孝順；送葬回來后，大家還要一起把白帽拔掉，能看出來你人緣好不好。
現(xiàn)在，村子里結(jié)婚的人一年到頭都沒有一兩個，辦白事的倒是變多了。大家也都不講究了，不講晦不晦氣了。就今年過年的那時候，連火化都不火化了，直接埋地里去。
因為我們這些老人、死人，村里家家戶戶經(jīng)常鬧矛盾。我就想，最好老人都自己替自己辦葬禮，不麻煩別人。
三年前我媳婦的葬禮，除了每個兒子出三千，其他都是我張羅的。那是我第一次買棺材。人家拿著坯子給我看，說這個好，光滑，我就要這個了。我讓她住得好一點，漂亮一點。我要對得起我媳婦。
那時候我就想，我也要有一口好棺材，住得舒服。我的葬禮也要熱熱鬧鬧的，要親眼看到，不然人家把你撂河里去你都看不到，但最好不要麻煩我的兒子女兒，為什么？因為不富裕，他們要是富裕了，我還怕什么麻煩？
現(xiàn)在，我算是親眼看到了，也體會到了我的葬禮。等我真的去世以后，我想把辦葬禮的錢交給一個孩子，再把我埋到地里頭去，刻一個碑，寫清楚我一輩子有幾個子女、孫子孫女，就行了。
新京報記者 徐巧麗 編輯 楊海 校對 李立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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