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2年12月26日，浙江金華一些工地上，施工人員戴著口罩進行施工作業(yè)，以有效降低新冠病毒的感染風險。
河北人劉建國已年近六十，常年與老鄉(xiāng)們去各種工地找活。12月中旬，他發(fā)現(xiàn)進工地不再需要查看核酸、疫苗接種證明，也不要求戴口罩了。
劉建國還沒有“陽”過。比起感染風險，他更關心的是去哪支施工隊掙錢多。
疫情中，更希望去工作的，還有正在浙江打工的湖北籍農(nóng)民工王強。他對記者說，自己在做幾百人同時作業(yè)的大項目，和十來個老鄉(xiāng)一起租住在工地附近的農(nóng)村平房，如果有工友生病，“下班可以照顧一下，上班就沒辦法了。”
建筑工人往往與工友合住，共用衛(wèi)生間、盥洗設施，甚至一些廚具，很容易交叉感染。但正值春節(jié)前的趕工結算期，有的工人即使陽了，也不愿停工休息。
華東政法大學經(jīng)濟法學院社會法研究所所長李凌云提醒，一些工地上的工作是日結的，工人“手�？谕！�，也擔心自己的工作被其他人搶走。他建議，各級工會酌情出臺一些指導意見。
12月26日，國務院聯(lián)防聯(lián)控機制最新通知要求，自2023年1月8日起，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實施“乙類乙管”；根據(jù)《關于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實施“乙類乙管”的總體方案》，接下去將“強化重點機構防控”，其中包括：“學校、學前教育機構、大型企業(yè)等人員聚集的重點機構，應做好人員健康監(jiān)測，發(fā)生疫情后及時采取減少人際接觸措施，延緩疫情發(fā)展速度”。
流動在工地上
由于工人數(shù)量大、居住集中等原因，工地防疫一度是各地面對的難題。此前，不同地區(qū)都要求進工地的建筑工人或一天一檢，或兩天一檢，比一般社會面更嚴格。
工地上中老年人多。在某東部省會工作的基層干部周楠曾負責協(xié)調、監(jiān)督一些工地與醫(yī)院對接做核酸。她注意到，工地上有一些“50后”的農(nóng)民工，他們沒有智能手機，做核酸時無法掃碼，只能出示身份證。
她說，這些工人往往是外地人，人生地不熟，又很有掙錢的愿望。周楠記得，有一段時間，工地封閉管理，兩個中老年人的健康碼突然變黃，后來搞明白是他們凌晨偷跑出去，到別處去打零工，結果目的地出現(xiàn)了病例——工人自己說不清自己具體去了哪兒，令周楠哭笑不得。
工地上還有不少的流動人口。在較大的建筑工地上，一般有一個項目的總承包商，再雇傭多支不同的施工隊，其中有一些臨時工，甚至有些與工程并不直接相關的人�！熬拖褚粋�小社會�！敝荛ジ鹿さ厣系娜藛T情況，會發(fā)現(xiàn)廚娘帶著自己正放假的孩子。
據(jù)她了解，一些工地負責人對工人的情況不甚了了，或者想糊弄了事。例如，有一回，她接到任務，統(tǒng)計工地上六十歲以上的人員，有工地負責人回復，沒有�！昂f�！敝荛瘩g，“你門口的保安就超過六十歲�！边@是她監(jiān)督核酸時了解到的。
后來，她又追加統(tǒng)計工人們打疫苗的情況。說是一天到位，但沒一個工地能及時完成。
在同一省份長期承包鋼筋加工、綁扎等工作的施工隊老板吳征對記者解釋，一般接到一個活兒，由他手下的“班長”在老鄉(xiāng)之間招募工人，鋼筋工人要不是“知根知底的人”，要不是老工人介紹進來的。
吳征習慣給工人購買防事故的團體保險，但保險公司不賣給六十歲以上的工人，所以他把年齡限制在六十歲以下；但更年輕的可能吃不了苦，又容易吵架打架。在工地上，四五十歲的人最老實肯干——鋼筋是建筑的骨架，涉及到大量高空戶外作業(yè)。
有一部分項目，總承包商為施工隊提供板房，一般是六人一間。幾十人合用一個衛(wèi)生間。之前，在封閉管理中，工人從宿舍到工地都是用大巴接送。防疫嚴格，“班長”擔心吳征把外面的病毒帶進去，不情愿他去監(jiān)工。吳征這一整年沒去過幾次工地。他印象中，工人宿舍里有一些空房，是預備工人出現(xiàn)“陽性”后隔離用的，不過一直沒有用上。
工人宿舍一般多人一間。受訪者供圖
工人宿舍一般共用衛(wèi)生系統(tǒng)，目前很難做到隔離。受訪者供圖
比起“陽了”，更怕“手�？谕！�
現(xiàn)在，大型工人宿舍很難為新冠陽性工人提供隔離。
12月7日頒布的《關于進一步優(yōu)化落實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措施的通知》要求：“具備居家隔離條件的無癥狀感染者和輕型病例一般采取居家隔離，也可自愿選擇集中隔離收治�！钡腥玖吭鲩L的情況下，工地上很難找到充足的隔離房間，尤其無法提供彼此獨立的衛(wèi)生系統(tǒng)。這意味著，一些“陽”了的工人只能繼續(xù)與工友同居一室。
2022年3月31日，上海，在奉賢區(qū)在建的集中隔離收治點內，工人師傅正在安裝床鋪，這是一幢位于產(chǎn)業(yè)園區(qū)的商辦樓，共11層，由原本的辦公樓改建，按改造方案可提供500個床位。
另一方面，多名受訪者提到，工地上還未建立起了解工人感染情況的機制。
一名在沿海城市打工的建筑工人謝爽對記者回憶，雖然該地區(qū)自本月上旬起陸續(xù)不再要求居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、進入餐飲場所等出示核酸結果，但他恰好在為一所學校蓋一棟樓，學校屬于重點地區(qū)，仍然要48小時核酸才能進入工地，延宕了一陣。
12月中旬，學校宣布提前開始寒假，當日一名工友的核酸結果異常。謝爽很著急，要求項目經(jīng)理安排這名同事隔離，被對方反嗆“現(xiàn)在放開了”。惴惴不安的三日之后，他出現(xiàn)了發(fā)熱癥狀。
謝爽有兩個室友。他把這兩人趕出去，獨自睡了一天，晚上起來，在房里煮了一點粥吃。
但他又覺得，自己沒有財力繼續(xù)隔離。“上一天班，得一天的錢�！钡诙熘x爽退了燒，就繼續(xù)工作，告訴自己“這只是個感冒”。他是一個木工。工地上的另一個木工是他親戚，今年六十歲。謝爽只能嘗試少和他接觸。
在短視頻平臺上，一些工人表示自己發(fā)燒仍堅持上班，因為很快回家過年，需要多掙一些。
王強對記者回憶，不再查驗核酸之后，工地也不再檢查戴口罩情況；原先，工地食堂會有人員提醒他們不要聚集用餐，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沒有了。
作為一個較小的施工隊的一員，他說，現(xiàn)在十個人里大概有七個人有癥狀，“基本沒有人請假”，他也不打算去做核酸或者抗原。
王強想等拿到過年費就回家去。他介紹，獨自在外，每個月會收到來自包工頭的一筆生活費，收入的大頭都是年根下結算。因此，最近工地上的人肯定做得更勤快。
聽說工地上有人新冠陽性了，謝爽急得找項目經(jīng)理爭執(zhí)，也是因為他本打算做完最后一點兒活就返鄉(xiāng)。突然陽了，令他的歸期變得遙遠——謝爽的父親七十多歲，“身體底子還行”，也打過疫苗，但是九月剛動過一次手術�，F(xiàn)在，老家的親人還沒有出現(xiàn)癥狀，謝爽計劃著，回頭離開這里前先做一次核酸，回到老家再做一次，想確認自己好透了，再去見長輩。
他一直很期待回家，在想象領著兒子往超市去，兒子喜歡什么，就買什么，他已經(jīng)在視頻電話里“預告”過了。
建議出臺工地防疫指導性意見
今年工地上普遍收入“清淡”。據(jù)國家統(tǒng)計局數(shù)據(jù)，上半年全國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投資錄得68314億元，同比下降5.4%；房屋新開工面積66423萬平方米，下降34.4%。
時至年底，吳征正帶著五個工人一起給一個項目掃尾。他說，工地上快過年時要發(fā)過年費，所以，沒有什么項目會在年底開工，這是他今年的最后一單。六人一起工作，雖然戴口罩，避免一起吃飯，他們仍然逐個感到不舒服。12月22日，吳征有些咳嗽，腿有點酸，但他不想去做核酸或抗原，因為，這是他在意的大客戶，他不想“掉工期”。
與其擔心自己的身體，“更擔心怎么把干活的錢拿到手�！眳钦餍φf。
他感到最近催款有一些難，但是，他不會再給上一層的項目經(jīng)理打電話。房地產(chǎn)的資金鏈條很長，一旦周轉不靈，很難說遲到的工錢卡在了哪里。吳征決定體諒地等待。
值得指出的是，由于工地需要高空作業(yè)，或操作重型器械，一些作業(yè)需要工人有良好狀態(tài)。
但是，工人自愿帶病上班并非個例。12月21日，一名工人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展示自己“發(fā)高燒40°C”還在開挖掘機。不過他拒絕接受采訪。
社交媒體上，一名勞務中介拍視頻展示公司工人非要帶病上班，被他勸阻。圖來自互聯(lián)網(wǎng)
防疫新形勢之下，各行業(yè)的新安全生產(chǎn)制度還處于摸索階段。幾名受訪者對記者表示，一些安全施工情況還有工地上的安全員監(jiān)督。但個人防護等，眼下只能依靠個人自覺。
12月底，戶外溫度低至零度以下。記者關心謝爽，剛退燒就上工，會不會出問題？三十多歲的他反問：“夏天露天四十多度，混凝土表面最低五十度，不是照樣干活？”
然而，即便是較為健康的群體，也有必要防范新冠感染造成的過度免疫反應。根據(jù)新加坡國家神經(jīng)科學研究所文章，一名三十歲的女性感染新冠后高燒、乏力，夜間感到呼吸困難，送醫(yī)后一度懷疑是心肌梗死，再確診是心肌炎。
文章援引研究中心專家的意見認為，這種情況多見于“三四十歲的健康群體”，是免疫系統(tǒng)過度反應導致的。
此外，新冠恢復期的人群抵抗力較低下，容易出現(xiàn)其他感染，因此，不適合劇烈運動。
如果工人帶病工作而爆發(fā)急性心肌炎等疾病，事后很可能陷入無人負責的窘境。華東政法大學經(jīng)濟法學院社會法研究所所長李凌云對記者分析，首先，心肌炎難以被認為是一種“職業(yè)病”；而根據(jù)現(xiàn)行《工傷保險條例》，其他可能獲得賠償?shù)穆窂�，還有第十五條中的“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崗位，突發(fā)疾病死亡或者在48小時之內經(jīng)搶救無效死亡的”。
工人在家里、在宿舍里發(fā)病死亡的，都無法確定是工作誘發(fā)，會遇到認定上的困難。
李凌云對記者說，目前，新冠防控措施調整，行業(yè)主管部門及各級工會，都可以出臺一些指導性意見，“建筑業(yè)的一些工作崗位，是體力要求比較高的，非常繁重，那么，即便是轉陰以后，他至少還要休息一周的時間。”
她提醒，由于行業(yè)屬性，在一些工人傾向于未徹底康復就返工的情況下，各級工會可以出臺一些意見，要求企業(yè)保障發(fā)放病假工資，鼓勵企業(yè)為患病的工人提供穩(wěn)定工作。工地上還需要安裝一些急救設備。
關于疫情期間的工地管理，一些國家曾出臺針對性的指導意見。例如，今年2月，英國不再強制感染者居家隔離，但該國直到4月1日仍執(zhí)行工地防疫流程——拒不實施的，有可能遭強制執(zhí)行。最后一版流程中詳細地載明各種細節(jié)，包括工人要在工作場所佩戴口罩；工人前往工地的路上，幾人合搭便車的不能隨意更改搭車人員，還要保持車內通風，搭乘公共交通的，要避開高峰時間；工人工資要無接觸發(fā)放，工地上要及時更新急救用的聯(lián)系方式等。
新加坡人力部也仍在持續(xù)更新有關防疫的各類警報和消息，據(jù)其官網(wǎng)，最新一條信息于12月9日頒布，內容是將為住在宿舍里的外籍勞工免費提供抗原試劑盒。
近日，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沈巋撰文表示，傳染病防治是一項公共衛(wèi)生事業(yè)，無論個體如何努力為自己健康負責，都不可能通過分散的個人實現(xiàn)防治目標；他建議，應該嚴格要求公共場所（包括學校、工廠、寫字樓、商店等）的室內戴口罩，最大限度減少病毒高載量傳播。
（劉建國、王強、周楠、吳征、謝爽為化名；實習生席聰聰、孫雅楠、郭思航對本文亦有貢獻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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