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原標題：坍塌在地震里的幸福村，邁出第一步）
這是一座海拔1200多米的村莊，安然坐落于貢嘎山南麓，大渡河自腳下湍流而過。村子里錯落有致的分布著幾百戶人家，云霧繚繞中大片的佛手柑林長勢繁茂，九月臨近，幸福村里半年勞作的豐收景象似乎已經(jīng)近在咫尺。
9月5日，和往常幾乎一模一樣的一天。
5點多鐘的天才蒙蒙亮，妻子就已經(jīng)做好了早飯，張志民（化名）匆匆洗了把臉吃過飯，就拎著農(nóng)具出了門。半山腰一片十幾畝的佛手柑林，是張志民一大家人全部的經(jīng)濟來源，收成好的時候每年能賺3萬多元，平常的生活、家里兩個小孩上學的費用都依靠這片地的收入，而如今九月已到，看著沉甸甸垂在枝頭的果實，張志民心里計算著，等交了兩個兒子的學費，還能給家里添臺新電器。
10點鐘，李敏（化名）抱起剛睡醒的孩子，10個月大的孩子胖乎乎的很是可愛，李敏卻怎么都開心不起來。孩子發(fā)燒已經(jīng)第三天了，一直在哭鬧，怎么都哄不好，她分不開身，只能拜托鄰居嬢嬢們常來家里幫忙做農(nóng)活，也逗逗孩子。村里的嬢嬢們在客廳坐著，李敏把兒子抱在懷里，走到樓下和她們聊起天來。
11點鐘剛過，在甘孜藏族自治州工作的準爸爸祝林（化名）收到了震前妻子發(fā)來的最后一條消息，“瞌睡”，工地上塵土飛揚，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，臉上是掩不住的關(guān)懷與笑意，想著妻子花了三個月時間做試管才來之不易的寶寶，祝林又特意發(fā)消息叮囑妻子在家里好好休息，隨后才合上了手機繼續(xù)工作。
時間走到12點鐘，太陽明晃晃地掛在人的頭頂，炊煙從這座靜謐小山村的不同房屋里緩緩升起，勞作的人們回到家里準備吃個午飯休息一會，散去上午的疲憊。
但在12點52分，突然發(fā)生6.8級強震，這座村子一瞬間失去了很多東西，比如僅有兩條與外界連接的公路、那片他們賴以生存的佛手柑園、那一棟棟承載著記憶與希望的磚瓦房、以及四口之家中三個人的生命。
這里是四川雅安石棉縣王崗坪鄉(xiāng)的幸福村。9月6日下午4點鐘，直升機載著第一批村民離開了這里，此后的陸續(xù)幾天，救援隊不斷地將村民從災區(qū)轉(zhuǎn)運至縣城，他們不得不暫時向承載著豐收希望的家園告別。
最后的午餐：四口之家的唯一幸存者
房子忽然劇烈的晃動，桌子上的鍋碗瞬間滑落到地上碎裂開，墻上從房頂裂開縫隙。9月5日中午，張志民和妻子正在父母家的老房子里吃飯，突然意識到地震了。來不及反應，求生的本能讓張志民瞬間拉起妻子父母就往門外跑，劇烈晃動下他們不小心摔倒在門口，倒塌的房子瞬間就砸到了身上。
倒塌的房屋
張志民在最后一刻將母親護在了身下，顧不得腳上傳來鉆心的痛，他趕緊喊母親，“最開始的時候是有回應的，她說沒事，再喊就沒人答應了�！睆堉久竦穆曇魩е┧粏。拔腋赣H也沒有再答應了，喊不應。”
大概五分鐘左右，張志民被幾位鄰居從倒塌的屋子下挖出來，看到廢墟里的母親，他用雙手刨開壓在母親身上的土石，可是太晚了，被拉出來的時候，母親的臉已經(jīng)變成青色，失去氣息。
村子里幸存的村民都一起幫忙，半個小時左右，被埋在房子下的父母親和妻子三人才全被挖了出來。張志民跪在地上去試妻子的氣息，他的雙手微微有些發(fā)顫，頭腦也有些混沌，挪動時腳上鉆心的疼痛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。
安葬儀式很簡單。村民們從災后尚存的房屋里找到幾條棉被，用樹干和柴垛堆起的簡單木架上，張志民的父母和妻子被棉被包裹著躺在上面，村民們聚在四周點燃火把，沒有人說話，安靜的空氣里只有木柴燃燒的噼啪聲。
9月5日午后的半個小時，石棉縣幸福村43歲的張志民，永遠的失去了他的父母和妻子。
災后的幸福村村民都聚集在村委會的院子里，9月6日下午4點鐘，救援隊乘坐直升機抵達了這座村子上空，將受傷的村民和一部分婦女兒童轉(zhuǎn)運到石棉縣城。川棉廣場上布滿了災民安置帳篷，張志民因為腳受傷嚴重，被安排在縣人民醫(yī)院的骨科病房等待手術(shù)。
張志民（化名）腳部受傷
9月9日，張志民被安排了手術(shù)，手術(shù)費用由當?shù)卣袚�。在他的診斷結(jié)果中顯示左腳粉碎性骨折，因此腳趾被打進了鋼針，整個左腳也被鋼板固定住。術(shù)后的他意識清醒了許多，但身體狀況仍舊很差，三個月無法走路只能躺在病床上，一年內(nèi)無法干重活。這對于張志民來說無疑是更壞的消息。
作為一個農(nóng)民，張志民一家的經(jīng)濟來源都寄托于這片十幾畝的佛手柑林，以往收成好的年份，這片林子每年能夠收入三萬多塊，足夠一家人整年的經(jīng)濟花銷。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消息——佛手柑林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，能維持在正常收入水平，只是收獲之后，今年大概是沒有人能再去耕種這片土地。
在九月初，張志民剛剛為讀幼兒園的小兒子繳納了這個學期的學費，而讀初三的大兒子還沒有交，“我還要把他們好好照顧長大，讓他們好好讀書上學�！痹诮邮懿稍L時，張志民的語氣一直很平靜，如同每一個父親，如山不語。
張志民不知道怎么開口告訴孩子家里的情況，讀初三的大兒子成績一直很好，能排到班里前十名，平時很聽家里的話，和媽媽的關(guān)系一向親密。他猶豫著撥通了兒子班主任的電話，讓老師注意照顧孩子的情緒，只對兒子說了一句“你的母親已經(jīng)遇難了�！彪娫捑捅荒穷^的孩子掛斷。第二天班主任告訴他，同學們都很關(guān)心。
病房里的張志民時常沉默著看向天花板，一看就是一天，他只有43歲，但一夜之間仿佛變?yōu)榇勾估先恕?/span>
張志民的妻子是2006年和他結(jié)婚的，今年只有36歲。結(jié)婚16年來他們從未吵過架，平時他和妻子孩子住在2014年雅安地震后重建的房子里。地震發(fā)生的當天，大兒子在縣上的中學，小兒子在幼兒園，恰巧因為二人要去佛手柑林里干活，所以中午留在父母家吃飯，沒有人會想到，這會是一家人的最后一次午餐。
在最后的一次的通話中，張志民告訴記者，他不后悔那天中午去了父母家，如果災后重建，他仍舊想回到幸福村，回到和妻子曾一起生活的家。
震后母親：“只要把娃兒救出來，娃兒活下去就夠了”
27歲的李敏（化名）嫁到雅安市石棉縣幸福村已經(jīng)兩年了，丈夫在甘孜藏族自治州打工，2021年，兩人在石棉縣城買了套小房子，25萬元的首付，他們和親戚朋友借了17萬元，每個月還需還2600元貸款。
去年11月兒子出生，為養(yǎng)家，丈夫一直在外打工，李敏在老家幸福村帶孩子、干農(nóng)活，家里還種著1000多棵佛手柑樹。雖然壓力大，好在兩人都還年輕，等明年交房，一家人就能去縣城的新房居住，兒子以后也能去縣城上幼兒園。
地震發(fā)生在9月5日12點52分，李敏正在客廳哄孩子，兒子才10個月大，已經(jīng)有足足20幾斤重，長時間抱孩子，李敏也有些吃力。她剛想坐下，地面開始劇烈晃動，一上一下的快速起伏。由不得多想，李敏下意識的地摟緊懷中的孩子，以最快的速度往門外沖去。
數(shù)秒后，李敏沒能堅持跑下去，隨著土地劇烈的抖動，她倒在門外桌子旁�；貞浧甬敃r的場景，李敏眼神中仍有懼色，“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地震，再厲害的人也站不住�！�
受損的房屋
李敏所在的幸福村位于雅安市最南端，與此次地震震中瀘定縣毗鄰。在李敏的記憶里，自己嫁到幸福村兩年，村中曾組織過地震演練，地震發(fā)生后她正在一樓客廳，距離外面的空地較近，因此第一時間選擇往外跑。
倒地后，劇烈的震感又持續(xù)了幾秒，李敏慢慢緩過神來，第一時間看向被自己牢牢護在身下的孩子，所幸兒子沒有受傷，只是受了些驚嚇，哭個不停。李敏放下心來，慢慢站起身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左腳腳踝處隱隱作痛，低頭看去，腳踝已經(jīng)腫起幾厘米高的鼓包。
李敏望向四周，空氣中滿是塵土，房子后面原本高聳的山變得很低�！翱宓袅耍蕉伎宓袅恕�，李敏的腦袋有些空，眼淚止不住的流，耳邊只聽得到兒子的啼哭聲，鄰居婆婆們的哭泣和求助聲。“我當時心里只有一個想法，只要把娃兒救出來，娃兒能活下去就夠了，我們這些大人在不在的不重要。”
李敏和孩子
地震后的幸福村已經(jīng)失了原貌，反應過來的年輕人，沒有受重傷的村民開始組織起自救，摔倒的老人被扶起來，倒塌的房子前村民們徒手刨開磚塊、雜物，為被困村民挖出生命通道，李敏也帶著10個月大的兒子轉(zhuǎn)移到村委會門口的院子里。
斷水斷電，村子里也沒了信號，李敏聯(lián)系不上丈夫，在村委會院壩里的這一晚并不好過。孩子已經(jīng)發(fā)燒三天了，地震時跑得急，沒來得及帶藥和退燒貼，李敏只得冒險返回家中。
李敏家中的二層樓房是在2013年雅安4·20地震后，由政府援助修建的災后重建房，“當時說的是能抗7級地震，這次有些裂痕，樓梯歪掉了�！崩蠲舭押⒆咏唤o村里的阿姨照顧，小心地踏上樓梯，退燒貼就放在二樓臥室的抽屜里。
此時距離地震發(fā)生才不過3個小時，余震時不時的出現(xiàn)，李敏也有些害怕，但孩子的病更重要。她剛剛踏上樓梯，就發(fā)現(xiàn)許多鞋子、兩個很高的鞋架、一些玉米倒在樓梯上，這條路走不通了。李敏繞著房子轉(zhuǎn)了一圈，決定從房子后面的一個小平房爬到樓房邊，再從臥室窗戶翻進去。
好不容易翻進臥室，雖然知道這次地震很嚴重，李敏還是有些吃驚，“臥室的衣柜全部倒在床上，柜門都打不開了�！彼荛_七零八落的衣服、鏡子、燈的碎片，快速的把抽屜里的退燒貼、消積口服液、益生菌、魚肝油、鈣加鋅拿出來，這些是她家中的常備藥品，不知道這次地震要多久不能回來，李敏把孩子能用上的藥品都帶上了，卻忘記了在桌子上充電的手機。
9月6日，救援隊的直升機開上來了，道路還在恢復，直升機載著救援物資，載著李敏和數(shù)百名幸福村村民的希望降落在村旁的空地上，重傷人員先被轉(zhuǎn)移出去，李敏的孩子還在發(fā)燒，因此也被優(yōu)先轉(zhuǎn)移出去。
回憶起當時的場景，李敏再次紅了眼眶，“地震之后，我們真的很絕望！救援隊的人來的時候，所有人都哭了。他們就是我們所有人的希望！”
“走了6小時山路，看到她才安心”
腳越來越疼，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，祝林（化名）能清晰地感受到腳上被磨破的水泡，一次次和鞋幫子摩擦帶來的疼痛感。但他不想停下，他只想能走快一點，再走快一點。這是他和妻子失聯(lián)的第28小時，也是他在回家山路上徒步行走的第4個小時。
山中村莊
9月5日，祝林和往常一樣在雅安市天全縣二郎山工地上班，早上開工前，他囑咐剛懷孕的妻子多吃些雞蛋牛奶，妻子也期待他能夠早日完工回家。
對于祝林和妻子來說，這個孩子來之不易。“她受了很多苦，治療加上準備，我們花了三個月才懷上這個孩子。”祝林和妻子已經(jīng)結(jié)婚5年，今年，他們?nèi)チ顺啥嫉尼t(yī)院做試管嬰兒，前前后后花了十幾萬元。
祝林深知妻子的不易，平日里兩人感情極好，他只想多賺些錢，讓家里的日子過得好些。
祝林（化名）和妻子的聊天記錄
地震發(fā)生前，祝林剛吃過午飯，坐在桌前。突然，桌子開始劇烈抖動，好在工作的地方很是空曠，祝林沒事，他立即撥打妻子的電話，“打不通電話了，小地震不會斷信號的�！�
沒過多久，祝林的手機上，百度地圖推送來新消息，6.8級地震，震中在瀘定海螺溝。祝林慌了，他知道自己家離海螺溝很近，只有十幾公里�！拔揖拖胫欢ㄒ丶铱纯�，不管怎么樣都要回去看看�！�
來不及多說，祝林和幾個工友一起準備開車回家，從二郎山出發(fā)，最快的路是走瀘定縣得妥鎮(zhèn)，從那里到家只要二十多分鐘。祝林努力保持清醒，車開的很快，但地震比他想象的嚴重，去得妥鎮(zhèn)的路塌了，山上滾下的巨石擋住了這條最快回家的路。
他只得重新翻過二郎山，經(jīng)雅安到石棉縣城，再從石棉縣城到達50公里外的幸福村。因為選錯了路，祝林多花了3小時時間，他只得開的再快一些。9月5日22時，在連續(xù)行駛8小時后，祝林到達了石棉縣城。
回村的路已經(jīng)斷了，救援隊正在緊急搶修，祝林在車上待了一夜。他已經(jīng)很疲憊，但怎么也睡不著，妻子、父母、岳父都在震區(qū)，失聯(lián)已經(jīng)超過10個小時。聽說夜晚有無人機傳輸信號，祝林一直沒合眼，他不斷撥打家人的電話和微信語音，200多個電話撥出去，沒收到任何回音。
6日一早，祝林聽說去王崗坪鄉(xiāng)的路通了，他迫不及待地趕過去，因為道路還在搶修，祝林的車子不能上路。到了中午11點，他終于搭乘上一輛救援車，一個小時后到達鄉(xiāng)上，剩下的路還沒修好，祝林踉蹌著下了車，準備徒步走回村子。
平日里從家到鄉(xiāng)上的這條路，開車只需20多分鐘，而今這20多公里山路上布滿碎石、泥土、樹枝等，最嚴重的地方，道路中間裂開一條半米寬的溝壑，左邊的路面已經(jīng)足足比右邊高出一二十厘米。祝林沒想著害怕，他觀察著路況，躲避隨時可能會掉落的碎石，他的腳步飛快，近30公里被毀的山路，他足足走了6個小時。
巨石擋住了道路
18時，村子出現(xiàn)在眼前，往日靜謐美好的小山村被悲傷的氣氛籠罩著。“好多老房子倒了，成了廢墟了。村子旁邊的山也垮了。”來不及多看，祝林直奔村委會院壩里的那片棚子，村民自己搭起的棚子只有一個頂，村中的男女老少擠在一起，祝林一眼就看到了妻子和父母，此時，他們已失聯(lián)30小時。
“看到他們，我心里的石頭落地了�！弊Ａ珠L嘆了一口氣，一家人相擁在一起，他眼中掛著淚，說著“人沒事就好，人沒事就好�！弊Ａ譀]有過多跟妻子講述這六小時山路的艱難危險，他只知道，看到妻子他才能安心�！靶液梅孔邮钦斈曛亟ǖ�，不然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。”
18時許，救援隊的直升機轟鳴聲傳來，祝林的妻子被轉(zhuǎn)移到石棉縣人民醫(yī)院，進行了一系列檢查。一切安好，祝林終于放了心。
為了不給救援隊添麻煩，優(yōu)先轉(zhuǎn)運傷員和婦女兒童，祝林安頓好留在村中的父母后，在9月9日重新開啟了徒步回鎮(zhèn)上的路。
這一次，道路在慢慢恢復，他走了約6公里，輾轉(zhuǎn)乘坐了兩輛救援車，于9日16時左右，再次和妻子團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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