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湖北人鄭立書眼里,自己的兒子是個“救不回來的廢物”。
13年前,他給家里添置了臺式電腦和筆記本電腦。未料被所有老師都夸贊過的“尖子生”兒子,從此粘在了電腦邊,成為網(wǎng)癮少年。如今,“穩(wěn)上清華北大”的兒子“大專沒讀完,成天待在家”。
鄭立書給兒子換過六所初中,其中兩所專戒網(wǎng)癮,高中又把他送到鄰省有戒網(wǎng)癮功能的文武學校。他還和妻子一起帶兒子去體驗生活的艱辛,期待用父母的勞苦去“感化”兒子。但最終,他和妻子不僅沒能如愿“拯救”兒子,還完全被趕出了兒子的世界。在這前前后后13年里,鄭立書看到了兒子的沉迷,卻從未能了解到沉迷背后兒子的心語。
2021年8月開始,已經(jīng)51歲的鄭立書騎上一輛自行車,從老家出發(fā),開始騎行全國宣傳網(wǎng)絡游戲的危害。他多次去過北京,還把自行車停在清華大學門口,這是他和家人們曾經(jīng)認為兒子一定會上學的地方。
鄭立書頭頂著一面“林則徐轉世”的旗子,用這種近乎荒誕的造型騎行全國,高呼“網(wǎng)絡游戲就是精神鴉片”。這個救不回自己兒子的父親,選擇用這種方式試圖去救更多人。
這幾天,鄭立書到達了長沙,幾萬塊錢積蓄已經(jīng)花光了,長沙可能是最后一站,如果得不到資助,他會考慮回老家繼續(xù)打工,繼續(xù)面對那個救不回來的兒子。
△ 鄭立書騎行全國,高呼“網(wǎng)絡游戲就是精神鴉片”
父親的心結:曾經(jīng)的“清華北大苗子”,成了“救不了的廢物”
鄭立書說,他以前從來沒有要求過兒子的學習。但那時兒子還在一把一把地帶獎狀回來。
兒子讀四年級時,鄭立書把他送去私立學校提升學業(yè)!澳撬鶎W校管得比較嚴,壓力大,他起初不愿意,我也沒有強迫他,最后是經(jīng)過他同意的。”
2009年,鄭立書先后給家里買了臺式和筆記本電腦,想用來查資料,兒子回來也可以放松一下。當時他還指望著,讀初二的兒子能通過湖北重點高中黃岡中學的尖子生選拔,但未料兒子已打游戲上癮。
初二那個寒假,兒子就像粘在了電腦前,鄭立書只能通過斷網(wǎng)、拔插頭等強硬的方式逼他離開,過年親友拜訪時兩人也鬧了多次不愉快。開學前,抗拒理發(fā)的兒子被鄭立書按在了椅子上,兒子沒能如愿,但接著他就拒絕再去學校了,自此開啟父子間“退學-返學”多場拉鋸戰(zhàn)。
在鄭立書的敘述中,為勸兒子重新學習,他苦口婆心想盡辦法,但“都沒用”“不領情”。他聽聞轉移注意力可以幫助克服網(wǎng)癮癥,就搜尋記憶里兒子的愛好,給他搞了乒乓球臺在家門口,還喊了兒子的朋友過來一起玩。他高三去江西給孩子陪讀,在學校找了份清潔類的零工,他住員工宿舍,兒子住學生宿舍。他也帶兒子去看過心理醫(yī)生,但據(jù)他現(xiàn)在回憶,醫(yī)生那時的反應是種暗示:兒子已經(jīng)救不了了。
“你和兒子發(fā)生過暴力沖突嗎?”面對這個問題,鄭立書目光移向一邊,話語間露出猶豫。
有一回兒子又不去學校,鄭立書收了他手機。兒子較勁,三天三夜沒吃飯!拔艺f我是不會妥協(xié)的,然后我就從二樓把他踢下去了,是直接滾下去的。他坐在地上哭,我鄰居看到,添了碗飯給他,他就吃了!
“那他肯定是想用不吃飯威脅我!编嵙偨Y道。
△ 鄭立書印象里,小時候的兒子開朗活潑,是個孩子王 /受訪者供圖
鄭立書一一列舉他認為兒子會如此沉迷的原因:父母未及時發(fā)現(xiàn),網(wǎng)絡游戲套路多,網(wǎng)絡游戲無孔不入……卻沒有說出任何兒子本人的看法——他始終都不知道兒子在想什么。
還是偷偷翻兒子日記,他才知道當初兒子在戒網(wǎng)癮學校寄回來的、讓自己感到欣慰的懺悔信,不過是學校給的模板,也才知道兒子曾覺得,在文武學校沒法學到東西。
最后,原本有希望讀清華北大的兒子考上了一所大專,而且只讀了一年半。鄭立書相繼給他辦了兩次休學,最后退學,任他待在家里,玩網(wǎng)絡游戲。
父親的逃離:住在同一屋檐卻沒有任何交集,他選擇騎行宣講
鄭立書夫妻倆仍和兒子住在一起。盡管如此,三個人卻連春節(jié)都沒一塊吃過飯。
在他的形容里,兒子沒有經(jīng)濟來源,沒有社交,也沒有笑容,沒有情緒。猶如一塊躺在家里的爛肉!耙郧巴媸謾C他還很開心,現(xiàn)在臉上笑容都沒有了。玩手機也很安靜,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叫喊!编嵙覺得兒子肌肉都開始萎縮。
他想過要把兒子從家里趕出去,但“拖不動”。他甚至報過警、打過福利院電話,希望他們拖走兒子。
“我這么多年說不恨也是假的。我們就這么一個兒子,為他花了多少時間精力金錢,卻沒有任何效果,反而越來越看不到希望!编嵙f他和妻子想過要生二胎,并對此詢問過兒子意見,“他搖頭了”。記者幾番追問,仍無法確定他兒子這個“搖頭”的意義及緣由。
△ 鄭立書一家三口 /受訪者供圖
離鄭立書老家直線距離僅200米的一個鄰居,和鄭立書還是同宗的,也陷入兒子沉迷網(wǎng)絡游戲的痛苦中。2020年夏天,這位鄰居又同17歲的兒子因沒收手機發(fā)生爭執(zhí)。“有天早飯時孩子又跟他要手機,他說吃完飯再說,孩子就上樓了,一會聽到外面有響聲,出去一看,他孩子從三樓跳下來……”
這件事情讓鄭立書深受觸動。他開始留意網(wǎng)上類似的報道:孩子因網(wǎng)絡游戲與父母發(fā)生爭吵自殺,有行為心理學說游戲讓孩子麻痹生死……鄭立書的注意力從兒子身上挪開,漸漸被網(wǎng)絡上這些與網(wǎng)絡游戲相關的負面消息所包裹,他產(chǎn)生了深深的擔憂:“這樣下去我們的孩子怎么辦!”
2021年夏天鄭立書在網(wǎng)上看到一篇文章,其中寫“網(wǎng)絡游戲就是精神鴉片”,他深以為然。與此同時,鄭立書被家里的氛圍悶得喘不過氣來。他覺得自己也需要去看心理醫(yī)生了。
“反正我自己的孩子是救不回了,不如走出來讓更多家長了解到網(wǎng)絡游戲的危害性。而且我再也不想在家看到我兒子那樣,我寧愿出來吼一吼!
鄭立書抱著一種逃出來的感覺開始了他的騎行宣講。
△ 鄭立行
父親的偏執(zhí):凡是反對我的,要么喜歡玩游戲要么是游戲公司的托
到目前為止,鄭立書已經(jīng)到過北京、上海、天津及十幾個省會城市。
其中北京鄭立書去過多次,有一回他把單車騎到了清華大學門口,這個兒子本可能會去的地方。在那里他接受了一家學生報紙的采訪。
他說一路上自己沒有遇到一個不同的聲音,接著他反問了學生記者:是不是大學每年都有大學生因為網(wǎng)絡游戲被勸退,是不是在他們學校里,中國電競隊奪冠時大家也都像瘋了一樣慶祝。
“我還和在微信上和他繼續(xù)聊過這個事情,他說的確是這樣的!
“有在學校里裸奔的,有把自己剃光頭的,有喝馬桶水的,這些都有過報道。你從這個事情可以看得出來,有多少學生是拿著父母的血汗錢,在學校里打四年的游戲,而不是讀書。”鄭立書進一步作出總結。
△ 鄭立行
3月11日上午,長沙火車站附近一家小旅館內(nèi)。鄭立書坐在床上,雙手握成拳頭、有些僵硬地放在兩個膝蓋旁邊,背也繃直著,嘴唇緊抿,仿佛隨時都可以被點上臺發(fā)表演講。
如果記者不打斷他,他可以一直舉出孩子自殺、夫妻破裂、家庭破產(chǎn)的例子。他也會說:“養(yǎng)老將因年輕人玩游戲躺平而出現(xiàn)問題”“窮苦人民被游戲公司割韭菜”“老人撫養(yǎng)的留守兒童怎么談論教育”“玩游戲的人會慢慢變成精神殘疾”……一個個社會問題在他口中都和網(wǎng)絡游戲捆綁到了一起。
途中鄭立書也遇到過反對意見,但他偏執(zhí)地堅信:反對的人,要么自己喜歡玩游戲,要么就是游戲公司的“托”。
記者追問他:“如果你挽回不了自己的孩子,那你怎么相信你可以挽回別人的孩子?”
鄭立書的回答完全避開了這個問題:只要有網(wǎng)絡游戲在,治好的孩子也會復發(fā),所以要挽救,只能關停網(wǎng)絡游戲。
△ 鄭立行
“如果你們想聯(lián)系我的兒子,我把他聯(lián)系方式給你們!编嵙屏怂麅鹤拥奈⑿藕碗娫捊o記者。截至發(fā)稿前,記者的微信好友請求沒有被通過,電話一直是“無法接通”狀態(tài)。鄭立書說,他也讓之前采訪自己的記者聯(lián)系過兒子,都沒聯(lián)系成功。
3月15日,鄭立書還在長沙,這幾天他常常去五一廣場步行街那帶騎行。他預計自己頂多撐到4月,如果沒能得到資助,他就只能先回老家賺錢,找其他方式再繼續(xù)。
他也不知道,“救不回”的兒子,以后該怎么生活。
瀟湘晨報記者 吳陳幸子 攝影 陳夢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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