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播間內(nèi)，不過百來人，在評論區(qū)反復(fù)提問著大致相同的問題，李芳盯著系統(tǒng)的顯示，一遍遍說著“歡迎”，一遍遍答復(fù)問題，不愿遺落每一名進來的觀眾，也不肯冷落每一個發(fā)問。
這是她開直播的第12天，也是其尋找兒子張洋洋的第8599天。
李芳將她直播間的每一個人都視為自己找孩子路上的幫忙者，太隨意的直播是對前來幫忙的人一種不禮貌。一部手機，一個裝滿涼白開的水杯，場地就在家里的客廳，直播的設(shè)備簡陋，但每次直播前打掃客廳，將自己收拾干凈，甚至簡單的涂抹口紅。
她做出直播的決定是從山東回來之后。2021年12月6日，電影《親愛的》原型孫海洋與兒子孫卓相認，引發(fā)全網(wǎng)關(guān)注，許多尋親家長從各地趕來，試圖借助熱點，找回孩子。
相認后的第3天，孫海洋決定尊重孫卓意愿，開車送其回買主所在的山東陽谷縣上學(xué)。有媒體進行了全程直播，同樣趕去借熱點的李芳，無意間進入到了媒體的直播間內(nèi)，受到此前尋親路上從未有過的關(guān)注。
從漯河高速站上車的李芳，在短短的4個小時內(nèi)，收到的線索和祝福，比過去任何一趟尋親路都多。
11日，李芳跟隨媒體一同離開山東，在經(jīng)過一晚的休息后，李芳做出了直播的決定。盡管第一次直播的在線觀看人數(shù)在50人左右徘徊，但李芳仍決定以后的每天晚上都定期直播，她堅信，只要直播開下去，就能多一份線索，多一份希望，就像過去21年來所堅信的一樣，“出去找，總會有用”。
幾天的直播下來，賬號沒有漲粉太多，但收獲不少粉絲，李芳特意建了群，方便與這些“好心的網(wǎng)友”交流。12月25日，有粉絲發(fā)現(xiàn)，李芳與彭高峰同時直播后，在彭高峰直播間提議，促成彭高峰連麥李芳。兩人連麥時長不多，互動也有限。但那場直播，李芳收獲了1.1萬次總觀看，上不了推薦頁，卻是直播以來數(shù)據(jù)最好的一期。
李芳與其他尋親家長，在 “蹭熱點”。 圖/九派新聞 李益文
「1」方便面火腿騙走孩子
和大多數(shù)丟失兒童的情形類似，李芳的孩子張洋洋也是在一個未曾察覺的瞬間丟失的。
1994年，洋洋出生，家中經(jīng)濟壓力陡增，在那個講究城市戶口的年代，農(nóng)村出來的李芳，憑借著理發(fā)的手藝，在漯河市開了門店，站住了腳跟。洋洋由公婆家照看。分隔兩地的日子，李芳常將洋洋接到身邊暫住，以緩解思念。
進入“相約”的1998年，李芳把洋洋接到了漯河市上幼兒園。早上送學(xué)校，晚上接回家，不耽誤生意，也可以照顧孩子，這是人們常見的做法，李芳也覺得很周到，但幾個月后便出了事。
那年6月6日，農(nóng)歷的5月12日，兒童節(jié)后的第一個星期天，李芳為一名女顧客剪頭的功夫，洋洋不見了。呼喊沿著街邊展開，直到下午，李芳才從對鋪老板那里得知了事情經(jīng)過。
一個20來歲的小年輕，趁著李芳忙碌之際，用對鋪買的方便面、火腿腸將孩子騙走。據(jù)李芳講述，對鋪老板目睹了過程，但以為是親戚，沒有在意。一同被抱走的還有對鋪老板的小孫女，不過女孩很快被放了回來。
尋找從察覺丟失那一刻開始， 起初李芳認為孩子是被人藏起來了，“可能是想跟我們開個玩笑”。幾度尋找未果后，李芳撥通了110。居委會也在報警后加入了尋人隊伍。
洋洋丟失后，李芳常責怪自己，“星期天，本就該帶孩子，但想著有房租，擱家閑著不如去開門，就帶著洋洋去了”，“現(xiàn)在老后悔了”。
洋洋小時候的衣服，李芳保留至今。 受訪者供圖
「2」圓胖臉，腦袋上三個旋
孩子丟失的最初幾個月，家里沒有打罵，沒有喋喋不休的爭吵，連指責都是一種奢侈。白天出去找，晚上就直勾勾看著對方坐等天亮。到了第二天，又各自出去找孩子。
李芳的丈夫在洋洋丟失那天，騎著摩托從外地趕回來，路上不慎摔了腿，最初幾日尋找的重擔全落在了李芳的頭上。
沒有監(jiān)控、目擊者也說不出所以，圓胖臉，腦袋上三個旋，成了找洋洋最重要的線索。“見沒有見過我家洋洋，圓胖臉，腦袋上三個旋”，李芳總是騎著自行車好幾十里地的問。
意識到孩子被拐，李芳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。洋洋丟失沒多久，有親友支招，在漯河市三縣一區(qū)都能收到漯河電視臺，孩子在漯河丟失，到電視臺一打廣告準能行。李芳拼湊了2千元懸賞尋兒，李芳收到最多的，卻是騙子的電話。
一條線索稱小孩在山西一福利院，趕去后發(fā)現(xiàn)不是洋洋，但對方以衣服上有洋洋名字為由，強硬要求將孩子帶走，并支付賞金�！安艓滋欤疫B我家洋洋都認不出來嗎？”
而有時，騙子甚至來自于親友。懸賞發(fā)出來后，有個平時見不著的親戚表示找到了孩子線索，但話里話外都暗示著錢，蹩腳的演技甚至只需要稍加打聽就能識破。錢雖沒有被騙，更多的時候是心累，“親戚都來騙我”。
多方尋找未果之后，丈夫提出變賣家產(chǎn)，買輛貨車全國找孩子，這一提議李芳堅決不同意。孩子出事那天，丈夫騎車摔傷讓李芳留下了陰影。孩子已經(jīng)丟了，開車本是個危險活，如果再出事，家就真的沒了。自此以后，兩人矛盾漸多。
1999年，洋洋丟失一年后，兩人離婚，李芳未再婚、未再生子，獨自一人押上所有的找尋了23年。
「3」一種難以言說的失望涌上心頭
洋洋丟失后的第10天，5月22，孩子生日。李芳關(guān)了房門，大哭了一場。自那以后，每年的農(nóng)歷5月22，李芳從不踏出房門。
孩子在的時候，調(diào)皮，愛玩。每次帶著逛街，總是要為他買上一大堆東西。看見氣球要買，看見糖葫蘆要買，看見做衣服的花布裳也要買，看見小雞苗也要買，那時剪頭2塊一個，1天賺的錢除去房租水電剩不下來多少，大多時候，洋洋買的玩意要5毛1塊。但李芳溺著孩子，往往都會順著孩子心意，買著給玩。
也有不順心意的時候，洋洋就賴皮不走，在地上哭、鬧�！胺勰劭蓯邸钡暮⒆舆@么一折騰，大多時候也就買了。那時洋洋光氣球就有一堆，放在店里時，常有新來的顧客問，“你這理發(fā)店還賣氣球�。俊�
洋洋丟失后，李芳每次上街就會想起洋洋，看到買糖人的小孩也覺得像，看到吹泡泡的也像，街上走著走著李芳就會嚎嚎大哭。再之后，李芳也就避開著走。
認識其他尋親家長，是在為洋洋登報之后。漯河電視臺上的廣告沒有取得太大效果后，李芳便決定在當時河南省最暢銷的都市報登報尋子信息。
1998年的都市報，方興未艾，李芳找熟人、拖關(guān)系，花費四五千刊登尋子信息。交了錢，就有人跟她保證明天一定刊登。
第二天，李芳一大早就在報亭買了一份報紙閱讀，沒有找到洋洋信息，隨后又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，終于在報紙折縫內(nèi)找到了豆腐塊大小的尋人啟事。
一種難以言說的失望涌上心頭，就像一個自己視若珍寶的東西被他人隨意丟棄在角落一樣。更失望的是，就是折縫信息，也只刊登了一天。
一天的刊登，沒能帶來太多關(guān)于洋洋的線索，但一對同樣是尋子的夫妻找到了李芳，自此李芳開始逐步接觸到的其他尋親家長，孫海洋、郭剛堂、彭高峰等一眾當今“尋子頂流”，都是當時所結(jié)識。
李芳所說的難友，是指一起尋親的其他家長。因為相同的苦難，與一致的目標，加之早些年尋親路上過于艱辛甚至是威脅，尋親家長往往會相互幫扶，有些時候還會采取集體行動。時間長了，往往便熟絡(luò)起來，建立起“革命友誼”。
肖超華與全國尋子車。 受訪者供圖
「4」養(yǎng)父母索賠30萬，演變成一場打斗
李芳總是使用著當時社會最潮流的方式尋親，因為，潮流意味著人多。QQ出現(xiàn)后，李芳成為尋親家長中較早一批申請QQ，并利用QQ群組織尋親。微博興起，李芳又忙不迭的申請賬號，尋親。
2013年，曾一度是李芳心中最有希望找回洋洋的一年。
這一年，國務(wù)院印發(fā)了《中國反對拐賣人口行動計劃(2013—2020年)》，這一年李芳來北京參加于建嶸、李月銀組織的六一尋子藝術(shù)畫展活動被央視、環(huán)球網(wǎng)等一眾主流媒體所報道，被拐兒童在社會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(guān)注。
也是2013年，一干愛心人士資助了尋親團體一輛房車用于尋親、宣傳。房車司機由同樣是尋孩子的肖超華擔任，每年2次，每次數(shù)月、數(shù)名家長陪同著在開往國內(nèi)各地尋子。這年的夏天，李芳加入了全國巡回尋親。
肖超華李芳一行從北京一路開到福建，一路開一路找，白天宣發(fā)傳單，核實線索，晚上擠幾十塊一間的招待所。線索收到了不少， 也配合公安機關(guān)解救了幾名被拐的兒童，但所有的期望都破滅。那一趟，沒有家長找到自家的小孩。
每次撲空后都會失落到想放棄，但一有半點動靜，就又會覺得孩子肯定在下一條線索里找回來。跟賭徒一樣，慢慢耗盡錢財、年華、生命、甚至是家庭。
2017年，在經(jīng)濟壓力下，肖超華停下了尋找了10年的腳步，離開了北京尋子之家，在江西老家附近的一模具廠找了份工作�！斑�有一個兒子沒成家，總要像個父親一次”，電話那頭，肖超華的聲音，疲憊又無奈的向記者表示，女兒已經(jīng)成家了，等兒子成家之后，一定會再去外面找兒子肖曉松。
同樣還是2013年，沛縣的張彩虹泣血認子后，卻被養(yǎng)父母劉廣玉索賠30萬。
據(jù)相關(guān)報道，2010年9月，張彩虹就見到了孩子。但孩子隨即便被養(yǎng)父母劉廣玉、張永云轉(zhuǎn)到外地上學(xué)，因而失去聯(lián)系。2010年10月21日，她以兒子被拐為由報案，卻收到公安機關(guān)“已過追訴時效，不予立案”的告知。
2013年9月25日，法院開庭審理此事，李芳與其他近百名各地趕來的尋親家屬在庭外高呼“買賣同罪”。庭審一直持續(xù)到晚上，劉廣玉出法院后，各路家長用橫幅將其車團團圍住，隨后，雙方爆發(fā)沖突，并演變成打斗，打斗最后被公安機關(guān)制止。
盡管事情最后不了了之，但30萬終究是沒有出，家長們視為其對“買主囂張氣焰”的一次打擊。讓肖超華等人難以理解的是，在張彩虹事件中出過大力氣的孫海洋，曾如此痛恨買主，如今卻將孩子又送回山東。
“他沒有考慮過其他沒有找回來（孩子）的家長”，肖超華認為，孫海洋有難處，但無論怎樣都不能將孩子送回買主。在電話里，肖超華短暫的祝福后，便就該事進行質(zhì)問，最后也只留下來一句“孫海洋，你自己看著辦”。
《刑法》第241條規(guī)定“收買被拐賣的婦女、兒童的，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管制”，但在實際工作中，往往受限于孩子的感受以及訴訟時效等。
尋親家長與養(yǎng)父母起沖突。 受訪者供圖
「5」希望孩子被找到后，自己不會成為累贅
與肖超華相比，離婚后的李芳，了然一身，似乎少了顧忌，但她的尋子路也始終被金錢困擾。
2019年5月3日，桂宏正在警方的幫助下找到了被拐10年的兒子桂豪，隨后該案例成為了騰訊優(yōu)圖跨年齡人臉識別技術(shù)的典型，得到了各大媒體的大肆報道。
鮮有報道的是，找回孩子4月后，桂宏正將14歲的兒子又送回了近60歲的養(yǎng)父母家，而曾與桂宏正相熟的李芳還知道，這次送回極為不一樣，在買家的要求，兩方簽了協(xié)議，“對方（養(yǎng)父母）不讓反悔，想著合法。”
桂豪的母親向九派新聞證實了簽協(xié)議的說法，但協(xié)議具體內(nèi)容，并未細說，談及至此，只是頻頻嘆氣。記者向其詢問，桂豪是否有發(fā)在微信上向父母發(fā)“我恨你”時，桂豪母親苦笑著回答，“現(xiàn)在他把我們微信都刪了，說也說不了�！�
李芳與桂宏正相識于河南尋親大會。那是李芳與另一在鄭州的尋親家長發(fā)起組織的，每年大會的日子定在5月29日，一個極為講究的日子，隔一天就是六一兒童節(jié)。
不在人家該高興的日子，去講悲傷的事情，效果差不說，還會引起反感。兒童節(jié)前一天，既能蹭上節(jié)日熱點，也能照顧他人情緒。這是李芳等尋親家長的考量。
2018年的河南尋親大會，桂宏正從四川趕來鄭州參加，剛來得及將各種尋人傳單展開，家中便傳來父親去世的噩耗，桂宏正只得匆匆趕回。于是李芳等其他尋親家長接替他分發(fā)尋人啟事。
花這么大力氣找回來的兒子不認自己，不少尋親家長認為雙方家庭的經(jīng)濟差距是原因之一。一邊是在小縣城，為尋親掏空了家底，一邊是在經(jīng)貿(mào)發(fā)達的城市。
有時，現(xiàn)實就這么刺痛。更刺痛的是，比起將孩子送還養(yǎng)父母，更多的尋親家長沒得選。
現(xiàn)在的李芳，在漯河有套像樣的房子，有一家計算機耗材店，創(chuàng)業(yè)過程被李芳一笑帶過，只是記者在感慨其不容易時，其會在一旁輕輕附和。
李芳希望，洋洋被找到后，自己不會成為孩子累贅，能淡然說出，“洋洋，那邊條件不好，跟媽媽回家�！�
九派新聞記者 李益文
【來源：九派新聞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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