極目新聞記者余淵 丁偉 李賢誠 曹雪嬌 杜光然
就在2022年的第一天。
被拐賣33年、憑記憶手繪家鄉(xiāng)地圖尋親的37歲男子李景偉,終于重回親生母親的懷抱。
“我的小乖乖,當(dāng)年你怎么就跟著別人走了?”時隔33年,當(dāng)57歲的楊惠蘭,將早已變了模樣、已經(jīng)高出她一頭的兒子擁入懷中時,她這樣呢喃問道。
流著淚的李景偉則仰天長嘯,似乎要將所有委屈與遺憾拋諸腦后。
從4歲到37歲,這條奔向母親懷抱的尋親路,李景偉足足走了33年。
被拐33年后畫圖尋親
手機屏幕里,孫海洋抱著失散多年的兒子轉(zhuǎn)了一圈又一圈,久久不愿松手。
屏幕外,37歲的李景偉則在暗自流淚,他再也按捺不住內(nèi)心的煎熬,決定憑幼時的記憶,將家鄉(xiāng)的樣子畫出來,在網(wǎng)上尋親。
“親生父母年紀(jì)越來越大,我擔(dān)心他們等不到相見的那一天。”李景偉說,雖然找到父母的希望渺茫,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會找下去,哪怕只看一眼,他也知足。
在李景偉的印象里,當(dāng)年家里房子是土墻草頂?shù)臉?gòu)造,房子周邊有條排水溝,房子的一側(cè)有灶臺。走進房門,左手邊立著一把木梯子,有一次他還從梯子上摔了下來,左下巴至今還留有明顯的月牙狀疤痕。李景偉回憶,正堂屋里有一個木柄的石磨,而堂屋的左邊則是臥室和倉庫。
“院子很大,因為院外有水塘,家人擔(dān)心有人掉進水里,所以在水塘邊修了一段護欄!崩罹皞フf,院子是水泥硬化的地面,院子里有一個用來磨豆子的小石磨,院外隱約有間木頭做的大房子,里面住著一位長年編竹筐的老爺爺。
李景偉回憶,他的家在山谷里,后山高處有條公路,時常有大貨車從公路翻下來,每當(dāng)此時他的父親都會幫著撿掉落的香蕉和油桶。而從村莊往下走約1公里處,有一條寬約70米的大河。
時隔33年,在李景偉的記憶里,父母的容貌時隱時現(xiàn),他記得自己的臉型、眼睛和額頭像父親,而嘴唇像母親。
談及幼時被拐的經(jīng)歷,李景偉依稀記得,在他4歲左右,被一個光頭鄰居從家中哄騙到了后山的公路,交給了3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。3個年輕人把他帶到鎮(zhèn)上住了兩天之后,又把他交給了40多歲的一男一女。后來,中年男女在商場里給他買了新衣服,帶著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,來到了河南蘭考的一戶李姓人家。
當(dāng)時,李景偉養(yǎng)父母家里也并不富裕,而且家里已經(jīng)有3個女兒。“他們就是一直想要個兒子。”李景偉說,因為從小就知道自己被拐,他堅信有一天終會回到親生父母身邊,他害怕忘記父母和家鄉(xiāng)的模樣,就每天一遍又一遍地回憶,并在地上畫出來。
消失的福娃兒
李景偉怎么也沒有想到,自己的家鄉(xiāng)竟在千里之外的云南昭通。
李景偉被拐那年,他的堂哥黎方云大概16歲,由于經(jīng)常帶幼時的景偉一起玩耍,相處時間長,他對景偉被拐一事至今記憶猶新。
據(jù)黎方云回憶,景偉被拐的時候大概五歲多,由于還未上學(xué),就沒有起大名,那時候家里人都叫他福娃兒。如果按照輩分起名的話,李景偉的原名應(yīng)該叫做黎方福。
“當(dāng)時正處于6、7月份,天氣悶熱,樹上的野酸果剛成熟,當(dāng)天上午的時候,我們還一起在家附近的山坡上摘野酸果,但中午過后就找不到福娃兒了。”在李景偉的老屋附近,黎方云細細地描述著當(dāng)天的情形。
但李景偉口中所說的“光頭”鄰居,在他堂哥黎方云印象里,只是頭發(fā)不多,也并不是鄰居。
“發(fā)現(xiàn)福娃兒不見后,我們整個家族的人四處尋找,但一直沒有蹤跡,而同一時間段,村里還有一個外號叫‘何魁娃’(音)的男子不見了,家里人都猜測是他把福娃兒拐走了。”黎方云介紹。
極目新聞記者在與李景偉的親屬溝通中得知,這位名叫“何魁娃”的男子是個光棍,他是景偉的一名親屬在外地認識后帶到家里玩的,當(dāng)時借宿在村里,待了兩三天。
“福娃兒被拐那天早上,村里幾個年輕人叫‘何魁娃’一起出去玩,但他一直推辭不去。福娃兒不見之后,他也消失得無影無蹤!崩璺皆苹貞浾f。
景偉老家的昭通市鹽津縣新華村,處于四川與云南交界地帶,而這名“何魁娃”男子的家在一山之隔的四川,與景偉的老家相距有幾十公里。
李景偉的堂叔告訴極目新聞記者,由于那個年代交通不便、家里經(jīng)濟條件差,他們曾徒步走到“何魁娃”四川的家中找尋侄兒,“結(jié)果‘何魁娃’一直不在,只有他的老母親守在家里,他家的條件比我們這兒還要差,房子都是土坯房。由于后來實在找不到,我們只能選擇放棄!
“像是遇到了‘劫’”
“福娃兒”被拐之后,似乎所有的“福分”都與這個家族沒了關(guān)系。
不久之后,李景偉的堂姐、小姑一同被人拐賣到安徽,“有時候我們自己都覺得像是遇到了‘劫’!崩璺皆茖@些年家族的遭遇唏噓不已。
在李景偉幼時生活過的地方,極目新聞記者看到,如他手繪的地圖一樣,梯田、水塘、竹林這些場景沒有太大變化,但他家原來的老屋已不復(fù)存在,只留下一塊覆蓋著塑料膜的屋基,顯得一片頹敗。有村民稱,李景偉家的房屋原先是瓦房,后來年久失修倒塌了,成了現(xiàn)在這個樣子。
看到李景偉憑記憶手繪的家鄉(xiāng)地圖,他的五叔稱,自己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他們的家,“至少有90%的相似度!
昔日這塊充滿孩童歡笑的土地上,如今一片寂靜。只有幾處李景偉七叔用藍色彩鋼瓦搭建的簡易牛棚,里面圈養(yǎng)著一群家禽、幾頭黃牛和一只看守的老黃狗。或許是許久沒見過生人來過,老黃狗在一旁不停地吠叫,牛兒則不時發(fā)出哞哞的叫聲。
極目新聞記者注意到,李景偉家附近的田地里早已雜草叢生。離老屋不遠處的山坡上埋葬著李景偉的父親。他生前一直未能見到被拐的兒子,于疾病中抱憾而終。
雙向奔赴的認親
這是一場雙向奔赴的認親。
早在李景偉開始尋親之前,楊惠蘭早已踏上了一條“看不到希望”的尋子路。
盡管已經(jīng)過去33年,但楊惠蘭仍清楚記得李景偉當(dāng)年被拐時的情景。楊惠蘭回憶,那是1988年的一個夏天,當(dāng)時剛出生40多天的二兒子感冒發(fā)燒十分嚴(yán)重,她便帶著小兒子去了縣城里的醫(yī)院看病。第二天,當(dāng)丈夫急匆匆趕到縣城醫(yī)院,她才知道大兒子不見了。
“他以為福娃兒跟著我到了縣城!睏罨萏m說,那時她丈夫是村醫(yī),就在她離開家去縣城不久后,丈夫也去了其他村民家里幫忙看病,獨自在家的大兒子最終被人販子拐跑。孩子本名叫李方福(音),從小她便喊孩子福娃兒,自孩子被拐走之后,她每天都會背著小兒子翻山越嶺去尋找,“一是孩子小離不開我,另外我也怕他被人拐走”。
沒有照片、買不起自行車,當(dāng)年楊惠蘭找兒子全憑一張嘴和一雙腳。楊惠蘭苦笑著說,她本人沒讀過幾年書,認不全漢字,在外找兒子只能靠口述,逢人她就打聽,但得到最多的只有“不知道”和“不清楚”。記得一天雨夜,因為走了太多崎嶇的山路,她的腳被磨破了好幾處,血水混著雨水,雨聲夾雜著小兒子的哭喊聲。
看著那樣的景象,楊惠蘭也忍不住放聲痛哭,只是哭過之后,她還得收拾心情繼續(xù)尋子路。楊惠蘭說,那晚她撕下了衣服上的碎布,裹住小兒子不讓他被雨淋濕,母子倆走著走著,終究仍是無功而返的一天。
不知從何時起,楊惠蘭開始走出昭通尋子,去了一座又一座城市,卻始終沒能找到關(guān)于福娃兒的蛛絲馬跡,但她卻始終未曾放棄。
天不遂人愿。在尋子期間,楊惠蘭的丈夫、二兒子、二兒媳以及大女兒相繼離世。更讓人唏噓的是,二兒媳離世時肚子里還懷著孩子。一連串的打擊,讓楊惠蘭心灰意冷,在她看來,家鄉(xiāng)昭通似乎成了一個“傷心地。十多年前,她帶著其他子女舉家搬到了河南周口。
時隔33年的命運重逢
在云南分離,在河南重逢,也許是命運和楊惠蘭、李景偉開了一個玩笑。
對于楊惠蘭來說,福娃兒的消息像是自己找上門來的。楊惠蘭告訴極目新聞記者,12月下旬,他接到了蘭考公安部門的電話,民警說有一個孩子很像她的兒子,需要做DNA檢測進行確認。
當(dāng)天,民警上門提取了楊惠蘭的DNA,同時還帶去了“孩子手繪家鄉(xiāng)地圖尋親”的消息。梯田、石磨、水塘……楊惠蘭在網(wǎng)上找到了李景偉的手繪地圖,畫里的場景大體上就是老家的樣子,一些細節(jié)她拿不準(zhǔn),又給老家的親友打去視頻電話確認。除此之外,李景偉下巴的一道疤痕也讓她印象深刻,因為當(dāng)年福娃兒也曾經(jīng)在爬梯子時,不小心在下巴上摔出了一個疤痕。
后來,楊惠蘭才得知,在民警告訴她消息之前,她的另一個兒子黎業(yè)洪(化名),就已經(jīng)在網(wǎng)上看到了李景偉的手繪地圖。
“不告訴她,是害怕空歡喜一場!崩铇I(yè)洪告訴極目新聞記者,大概在十多天前,他就看到了那副手繪地圖,當(dāng)時他確實覺得畫里和老家有些像,但他確實不忍心讓母親有了希望,卻最終失望。
楊惠蘭還記得,12月26日晚,她和李景偉視頻電話,兩個人通話到凌晨3點,一邊聊天一邊哭,核對了每一個細節(jié),“雖然DNA結(jié)果沒有出來,但那時我就百分百確定,那孩子就是福娃兒!
12月28日,經(jīng)DNA比對,楊蕙蘭與李景偉確系失散33年的母子,他們的認親儀式則定在新年的第一天舉行。
新年第一天認親團圓
在別人眼里,網(wǎng)名為“開心快樂”的楊惠蘭,是一個大大咧咧、沒有煩惱的女人。但她自己卻說,那是害怕揭開傷口的“偽裝”。
每到黑夜,泛濫的情緒總會悄然滋長,兒子幼小的身影,一次又一次在腦海中浮現(xiàn)。兒子在哪里?過得怎么樣?有沒有受欺負?有時候,她只能靠著藥物,讓自己強行入睡。
認親前一晚,楊惠蘭幾乎又一次徹夜未眠!斑@一次是激動!睏罨萏m說。
1月1日上午9時40分,距離認親儀式還有20分鐘,楊惠蘭走出酒店,準(zhǔn)備趕往認親現(xiàn)場。出發(fā)前,面對極目新聞的鏡頭,楊惠蘭還開心地和網(wǎng)友互動,稱自己很激動,祝福大家2022年新年快樂。
當(dāng)楊惠蘭踏入認親現(xiàn)場的那一刻,這位有著坎坷命運的女人,再也無法控制住情緒,短短幾十米的距離,她拿著紙巾不斷擦拭淚水。
在子女的攙扶下,楊惠蘭走到臺前,一只手緊緊握成拳。她目光低垂,不發(fā)一語,等待著“福娃兒”的出現(xiàn)。 在現(xiàn)場民警介紹完尋親地基本情況后,高高瘦瘦的李景偉,快步入場走向楊惠蘭。在母親的面前,李景偉長跪在地,結(jié)結(jié)實實的磕了一個頭。見到朝思暮想的兒子,楊惠蘭放聲慟哭,激動得幾乎昏厥,在民警和兒女們的攙扶下,才重新站起身。
盡管兒子的個頭已經(jīng)高出自己一截,但楊惠蘭還是一把將他的福娃兒擁入懷中。面對已經(jīng)長大的兒子,楊惠蘭一遍一遍地重復(fù):“這么多年,再難媽媽都沒有放棄過你!
母親的話語,李景偉聽在耳中、疼在心里,他輕吻母親的額頭,一聲長嘯,似乎想要把所有的委屈與遺憾拋諸腦后。
牽著母親的手,李景偉告訴極目新聞記者,他的生父在多年前便已離世。下一步,他打算和母親回一趟昭通老家,將團圓的好消息告訴九泉之下的父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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